海編說:藻礁生態系的真面目,其實是在各種「不利」正常生態系運作的環境條件下,組合呈現的一種生態風貌。站在不同立場,看的角度也不盡相同,而用科學數據來證實,就是最好的例證。跟著海編一起來看看吧!原文刊載於《科學月刊》第 500 期〈從科學數據的角度看見藻礁的真面目〉2023.08.15
從 1980 年代臺灣的生態保育意識逐漸抬頭發展至今,有關生態保育能引起全國矚目、媒體爭相報導、政府增編鉅資,甚至還需要動用到全民公投的案子,至今只有一件,就是桃園大潭區中油公司第三天然氣接收站所引起的「藻礁之爭」。其實用「爭」這個字並不準確,生態環保議題的決策從來不是、也不應分個輸贏,而是服膺生態運作的原則,在多樣的環境與生物條件中,找到一個平衡的出路。問題重點在於,這個平衡要如何產生?這才是真正的麻煩!原本基於科學來做判斷是最合理的解決方法,不過科學數據也有不同面向的解讀,各持所見或相爭不下都還算是常態,但是藻礁一案因為片面資訊的不斷放大,新聞、社群媒體以及社會民意中同情弱者的直觀情懷,導致原本純粹的科學發言反而成為千夫所指,為虎(政府、國營事業)作倀的對象,而今事過境遷,正是「沒有輸贏」需要計較,可以平心靜氣來看看之前各項科學數據真正意義的時候了。
但是即使每一項數據都釐清了,藻礁在生態系中扮演角色的全貌就會浮現嗎?誠心地說:還不一定拼得對呢?不過這正是科學虛心求進步的精神!在追尋藻礁真相的過程中,筆者和研究團隊站在前人肩膀上整合分析,用了正、反兩面公開可檢驗的數據,加上物理、化學環境參數,再補上了許多之前較少人在意的附近海域生態調查資料,希望能描繪出藻礁的真面目到底是什麼模樣?為何能讓眾生如此意亂情迷?
不料結果卻大出意料之外,藻礁生態與外界所講述的形象,原來南轅北轍。
藻礁原來的形象是什麼呢?社群媒體和各種新聞報導上都有很多說明,不過多是斷簡殘篇,難窺其全貌。真正由幾位學者共同執筆,及專業編輯努力採訪完成的報導,大致以《科學月刊》573 期專題特輯及《國家地理》(National Geographic)雜誌的報導〈藻礁何去何從?〉最具代表性。而且內容不約而同將桃園地區殼狀珊瑚藻所形成的藻礁生態系,類比成大家熟知的熱帶珊瑚礁生態系——有著豐富的生物多樣性、很高的生產力、穩定且複雜的生物棲地,也是魚蝦幼苗的重要培育場,對周邊的海洋生態系、漁產,甚至東亞地區海洋生物的分布和傳播都有著舉足輕重的貢獻!
不過這種印象可能來自於一連串調查數據的擴大詮釋,及許多表象觀測和專項知識的主觀連結與推論。真正掀起新娘子的蓋頭來時,名分一樣,風情卻大不相同。
以筆者團隊的觀點,桃園藻礁生態大致如下:
千百年以來,臺灣西部海岸就是一個以沙質海岸為主的海洋生態系。狹長的海峽地形和冬、夏的東北、西南季風造就了這片海域獨有的洋流及潮汐流。生長在海洋中的生物們,包括了在地及周邊的南海、東海甚至太平洋,都善用了海流的特性將子孫釋放到海流中,讓牠們可以「藉海之力」尋找新的天地。所以臺灣西邊的沿岸海流,就成為了一個輸送帶,充滿了各式各樣生物幼苗:魚蝦貝介、蠕蟲沙蠶,甚至已適應陸地生活的陸蟹和椰子蟹。在這個輸送過程中,幼苗們雖充滿機會,但更充滿危險。
牠們一路上會被各種掠食者捕食,小自浮游動物、大到以濾食為主的鯨鯊;此外,牠們也會互相殘食,幼魚幼蝦捕食到珊瑚的蛋或胚胎可真是「高蛋白營養食品」。因此如果牠們不是長期浮游生活的大洋性生物,有機會碰到任何一個可以落腳棲身的地方,就會忙著留下來。這對沙泥底的蠕蟲、螺類、貝殼,以及底棲性的魚類,如:比目魚、沙鮻、牛尾魚都不是問題,因為西海岸就是泥沙海洋生態系,有很多適合的環境,但是對需要硬底質附著性的生物,如珊瑚、牡蠣、藤壺,以及蝦虎、鳚魚、裸胸鯙等機會就少很多,有任何看起來合適的地方都不可以放過。而在長長沙岸中,藻礁正是這樣的地方,不過它不是只有桃園大潭有,全臺還有新豐、淡水等地都有大大小小的分布。更廣義來說,臺灣西海岸許多人造的硬底質區,如各個海港、漁港,也都是牠們的機會。只是,牠們在這些環境中能不能活下來呢?
如果碰到的是熱帶珊瑚礁區,活下來的機會就很大,因為落腳的地方有很高的基礎生產力,就像人類居住的地方有天然果樹或能種稻米一樣,可以提供各種生物所需的環境與食物。基礎生產力是一個生態系興旺的基本條件,另外如紅樹林和海草床,也都能支持很高的生物多樣性。但是藻礁呢?它的生產力很低,每年只有 65 g/m2,甚至比泥沙區的潮間帶灘地僅有 101 g/m2還少。對生物來說,要在這兒生活還真有民不聊生的煩惱呢!
但是這也不能怪形成藻礁的殼狀珊瑚藻,它們每年本來就只能長一點點,整個藻礁每年增長只有 0.1 公分,而且大部分身體都還是難以下嚥的鈣質,僅是人們不求甚解,把它想成和一般的藻類一樣,當成可以餵養一堆房客的糧倉而已。
不過它至少提供了房子的功能啊!殼狀藻殘骸堆積所形成的礁體,有許許多多的孔隙,不正是蠕蟲、沙蠶及小蝦小蟹可以居住的地方?話是沒錯,但這可是千年古厝!遠不如其他礁體如珊瑚礁、牡蠣礁穩定,維修起來已不容易,加上還有一大堆的天災,例如:季節風和海浪、海流的互相作用,不停造成藻礁上面砂泥的淤積,被掩蓋的藻類如果不能及時露出,就真的成為死「礁」,住在隙縫中的生物當然也一命嗚呼。就算幸運,淤積的砂能及時被移除-通常是較強烈的風浪季節,甚至是大颱風後,在大潭地區還有人為築堤造成的侵蝕作用-讓藻類及耐得過掩埋的小生物們重見天日,也算是上天眷顧了。但別忘記,救命的惡劣天氣正是另一種讓藻礁居民死傷慘重的天然災害!也正因為這種互相矛盾的劇烈環境擾動,反而造就了大家所傳頌的「藻礁一片興旺,藻礁生物特殊, 藻礁受到迫害」的神話!
興旺是來自於沿岸流源源不絕地送來新的幼苗,它們只要是在藻礁露出來的時候,就會爭先恐後的加入,努力的成長,拼命的想完成傳宗接代的天賦任務,在這時候的觀察,當然是生機滿眼、洋洋大觀,此時乍看生物多樣性高,什麼生物都有可能出現。迫害則是來自於淤沙和大風浪的淘洗沖刷,兩者作用剛好相反,雖然都是殘害生命不眨眼的殺手,但卻恰好維持了自然界藻礁呈現現在這個面貌的必要條件。
此話怎說?
原來自然界有一個生態演替的原則,在穩定的環境中,新出現的生態棲地總會有許多的物種爭先恐後的加入,然後最能適應這兒環境的生物就會因為競爭力高的緣故,發展成數量很多、霸占資源的優勢物種,其他競爭力低的物種則會愈來愈少。在基礎生產力高的生態系中,弱勢物種們或許還能分到一杯羹,繼續存活,維持一個高的生物多樣性;但如果是在生產力低的地區,尤其是幾乎沒什麼生產力的藻礁,它的生物多樣性必定會因為競爭和缺少食物,而愈變愈低!
但是桃園的藻礁卻因為惡劣的環境:淤沙和大風浪,再加上混濁的海水,凜冽的寒潮所帶來的劇烈擾動,讓占優勢物種一次一次被清除,棲地一次一次被清空,幼苗們一次一次加入,長大的成體們被維持在一個數量不會太大,但卻是動態平衡的族群量。而這種狀況從表面的科學數據來做判斷時,不就是一個有許多幼苗來來去去,生物多樣性豐富的興旺生態系?可是它的實質單位生物量(biomass)其實是貧乏的,一定不會高!若從學理上來看,這只是一個一直維持在生態系早期演替狀態、長不大的孩子而已。
因此在這類變動的環境中,大眾耳熟能詳的珊瑚群聚、大型海藻等,豐饒生態系的優勢物種都不容易成氣候,反倒是原本在主體生態中競爭力不足,經常被排擠到邊緣做做小弟,數量少、影響力有限、少有人調查研究的廣適應性邊緣物種,能夠得其所哉、甚至大行其道。
所以像是被列為國家一級保育生物的柴山多杯孔珊瑚(Polycyathus chaishanensis),它的稀有性或許只是基礎資訊不足的美麗誤會。經過特別留意的調查後,在永安天然氣接收港、臺東海岸,甚至從印尼合法出口至荷蘭的外銷珊瑚中,都發現了它的蹤影。至於多次在藻礁報告中描述出現新種的殼狀珊瑚藻,依它們的生活史和廣闊分布的特性,或許也只是彌補了對這個領域以往科學調查的不足,而未必是臺灣獨有的寶貝。
藻礁生態運作的輪廓逐漸浮現出來,但這裡還少了一塊鮮少有人注意的拼圖:在基礎生產力如此貧乏的地方,居民們食物從哪裏來?解答是,藻礁中的食物很大一部分來自周遭海域的混濁度,其中懸浮物大多是富含高度熱量的有機物碎屑,雖然不可口但卻是濾食生物、腐食生物、雜食生物,如:藤壺、牡蠣、螺貝、海蜷、蝦、蟹、沙蠶、蠕蟲等生物的主要食物,也造就了牠們在此環境中成為優勢族群。這些有機物來自附近既有河流注入,加上風浪頗大攪起有機物,再經過潮汐漲退、波浪拍打下,輸送沉積到藻礁中,成為居民免費的外來食物。而如果季節適當再加上運氣好,旁邊流過的水團剛好帶來大量的植物及動物性浮游生物,並經由漲潮或海浪推送到藻礁區,就真的是居民大快朵頤的美食節了。真是奇妙,被認為會為害生物的環境因素,反倒成了藻礁居民的外送餐點組合。
從另一個角度來講,藻礁到底能養育多少生物?主要是受殼狀珊瑚藻有限的生產力和外來輸送的懸浮物所限制。有人認為,藻礁每年都會在特定的時間令大型藻生長繁盛,對基礎生產力也很有貢獻!但這樣的描述其實不完全準確,因為這些藻類大部分都會沖回大海,被周邊生態系而非藻礁中的生物所利用;對比一下東北海岸綠石槽藻類的命運就知道了。何況太多、太大面積、生存太長久的大型海藻群落其實正是殼狀藻的最大競爭者。而許多保育人士強烈指責的淤砂,反而有抑制大型海藻繁盛的功能,是幫殼狀珊瑚藻抵抗外敵入侵的「義勇軍」呢!
整體而言,藻礁生態系的真面目,是在各種「不利」正常生態系運作的環境條件下組合呈現的一種生態風貌,若用科普簡易的說法來打個比喻,就是:
藻礁本身是一座千年古厝,海流送來各式各樣的流浪兒童,厝中糧食嚴重缺乏,混濁的海浪帶來了難嚥的食物,無情的漂砂卻又削減了不幸的個體,只有頑強耐命的種類得存活。而死傷者空出的位置,則剛好讓新的娃娃能夠持續加入。從外人的眼光來看,一座生物多樣性豐富、又有稀有物種出現的興旺育幼院就此誕生了!
當藻礁的真面目現身後,它未來的命運、該被如何經營管理的策略,就因為了解而清晰。
或許看清並面對事實的真相,本身就是一件需要很大肚量、勇氣和智慧的事,但是科學的精神,文明的進步,更美好的未來,不正是這種追尋、反省、接受和再追尋的累積嗎?藻礁的奇妙故事,正是最好的例證!
衍生閱讀:
我是布魯陳,平常喜歡帶著大相機下海找生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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